• 西南联大:定格了一代人的风骨

  • ■ 周武

        闻一多、邓稼先、杨振宁、李政道、王希季、朱自清、华罗庚、陈寅恪、钱穆、费孝通、许渊冲……八十二年前的中国,曾有一所大学将这些名字连结在一起——西南联大。
        在西南联大度过青春岁月时,他们还不是大师。
    迁 徙
        西南联大的校歌第一句是:“万里长征,辞却了五朝宫阙。”只是,这场长征没有军人,都是些老师学生。
        1937年7月,卢沟桥事变爆发,日军占领了北平。北大文学院地下室里的抗日文件被搜查,当时就有两位教授被逮捕,五位同学遭到了拷打、灌水,北大文学院沦为恐怖地牢。接着,南开大学遭遇飞机、大炮连续轰炸,三分之二的校舍毁于一旦,教学仪器尽数被毁。
        1937年8月,教育部决定,由国立清华大学、北京大学、私立南开大学组成长沙临时大学,迁往长沙。北大、清华和南开的迁移不是当时的特有现象,战争蔓延到华北大地,一所所学校都迁往内地。1938年初,学校再迁昆明,改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。
        往昆明三条路线,爱国学生兴奋地申请走步行路线,希望领略祖国边远地区的河山,将抗日思想传达到群众中。加入步行团,体重要达到标准。一些瘦弱的男生为达到要求,在衣服下偷偷塞书期待过关。最后步行团集结了244位同学,由11位教授带队。一路上,他们常借农家茅舍,与猪牛同屋,雨雪交加时以油布蔽雨。更不用提遭遇土匪。步行团历时六十八天,抵达昆明。
        此时,北大哲学系主任邓以蛰由于身患肺病,咳血不止,和全家一直滞留在北平。日本人常常逼着国人为他们占领中国城镇开庆祝会。会上,邓以蛰的儿子邓稼先将手中的日本国旗扯碎,扔在地上。中学校长听说撕旗事件后,连夜到邓以蛰的家中,嘱咐他:“邓稼先的事,早晚会被人告密。你快把孩子送走吧。”
        在送别儿子时,邓以蛰说了一句话:“儿,你要学科学,科学对国家有用。”随后邓稼先辗转来到昆明,1941年考入了西南联大物理系。留在北京的邓以蛰先生,没有到日伪的学校去任教,靠变卖古董为生,一直坚持到抗战胜利。是父亲的志向,支撑邓稼先成为“两弹一星”元勋。
    苦与乐
        联大群体抵达时,整个昆明能找到的大而坚固的场所只有两处,文、法学院的师生只能迁往边境城市暂住。梅贻琦校长聘请梁林伉俪为建筑工程顾问,修建新校舍,两人欣然受命。一个月后,两人拿出一套一流现代化校舍方案。由于经费有限,这个设计方案很快被否定。梁思成心痛地对梅校长说:“你知不知道农民盖一幢茅草房要多少木料?你给的木料连盖一幢标准的茅草房都不够!”
        朱光亚回忆起这段日子,说:“宿舍是茅草屋,搞不好就漏了,后来就拿盆接漏的雨水。教室的屋顶是马口铁做的,比宿舍好些,但是也有问题,下雨了,叮叮咚咚,上面就响了。”
        一次,经济系教授陈岱孙先生上课时,因雨声太大,学生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。陈教授无奈地在黑板上写了“静坐听雨”几个字。师生笑称:“正所谓‘风声雨声读书声,声声入耳’。”
        教授们的住所也不比学生好多少。有几位如费孝通、华罗庚,住在农民们用来养猪、牛的楼上,跳蚤很多,活活是一出《陋室铭》。
        冯友兰住的乡下房子没有电灯,只能用煤油灯。有一阵因为禁运,煤油灯也用不了。他只好用一个小菜碟,装上菜油,加上灯草。冯先生晚上经常写作几个小时,菜油熏得脸上一块块地黑,大家看了又好笑又心酸。就是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下,他完成了《贞元六书》,书的序中他写下那句张载的名言: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。”
        闻一多先生最初的住所也很拥挤,后来昆华中学腾出了一间宽绰的房子给闻先生一家住,闻一多就为昆华中学讲课和批改作业报答恩情。
        有了住处,生活依旧艰难。
        物理系教授赵忠尧家中有三个孩子需要抚养,他只能在家里做肥皂卖给化工厂。吴大猷为了给妻子治病,到菜市场捡牛骨。校门口有个卖大碗茶的摊子,经过的路人不知道,摊主就是知名教授费孝通。
        1939年后,通货膨胀加剧,联大的教授夫人们也为了生计伤透了脑筋。梅贻琦的夫人韩咏华与袁复礼的夫人,学做了一种上海的糕点“定升糕”。韩咏华每天步行40分钟,将糕点拿到冠生园去卖。路走的多了,鞋袜又不合脚,有一次她的脚破皮感染了,小腿全肿起来。后来联大的教授们品尝后,建议把这糕称为“定胜糕”。“连校长夫人都做糕了,抗战一定会胜利。”
    学之风
        苦乐参半的生活里,联大师生开创了一种自由而严谨的学风。
        有一次,教机械学的刘仙洲先生出一个考试题目,要求处写要求准确到小数点下三位。王希季看到了这道题,思路很清晰地答了下来,就是没注意小数点后三位的要求。考试结果下来,他得了零蛋。这个事情给了王希季很大的打击,之后他做事情都要认真到极致,可以说“没有昨天的零蛋,就没有今天的导弹”。
        在联大,教授治学,讲什么,怎么讲,全由自己掌握。高度的教学自由之下,学生思路开阔了,也会形成自己的判断,甚至可以公开反对老师的观点,昆明大西门外的凤翥街,也常常传来学术讨论的声音。那里有几十间茶馆,店家们照顾联大的学生,只象征性收一点钱,学生们可以在那从早坐到晚。李政道说:“我们常常说上个世纪巴黎的咖啡馆聚集了文学家和艺术家,当年昆明的茶馆风气也是一样。”
        后来杨振宁说:“当时的知识,很多是从自己的同学那里得到的,而不是从书本上。”
        不止学生间这样,学者之间也互相没有嫉妒。朱自清有时候借闻一多、王力的文章来看,都是未发表的原稿。教授互无戒心,学生观点独到,自上而下言传身教。整个联大如同一个“知识共同体”。
    战 乱
        到了1940年夏天,校园的平静常常被轰炸声打破。日本几乎天天来轰炸,联大在城边上,一拉警报大家就往郊外跑。
        1940年10月13日,27架飞机来到昆明上空。外文系主任吴宓在日记中写道:7时始知被炸区为文林街一带,云大及联大师院已全毁,文化巷住宅无一幸存者。何兆武记得,“那天回来以后校园里到处都是灰尘,就看见蒋梦麟校长——平时他很少露面的——坐在图书馆门前的地上,一副无奈的样子。”
        为了躲避轰炸,联大上课的时间也改了,中午的时间空了出来。跑警报的时候一个人发两个馒头,一个大头菜咸菜。
        有一次杨振宁和邓稼先一起躲到山洞里,两个人待得无聊就朗诵诗歌,杨振宁背“夜阑卧听风吹雨,铁马冰河入梦来”,邓稼先背“明月松间照,清泉石上流”。
        1941年的冬天,陈纳德带着美国空军志愿军来了。战时翻译工作的任务落在了学生的身上,西南联大外文系三、四年级男学生全部应征入伍,参加了各个方面的翻译工作。
        著名的翻译家许渊冲就参加了志愿空军的翻译,多年后他回到西南联大纪念碑,指着第一排的名单,眼含泪花,“前五个都是牺牲的同学”。
        联大外文系教授、诗人冯至在诗中写道:“我们曾经共同分担了,一个共同的人类的命运。”
    不 忘
        1945年,日本投降,西南联大宿舍里传来学生高喊的声音:“The war is over!(战争结束了)”
        随着抗日战争胜利,西南联大完成了历史使命。翌年5月4日,西南联大召集最后一次大会——结业典礼。
        离滇之时,西南联大在校园里立下了一块石碑。石碑的一面,镌刻着抗战时期学生从军的名单,另一面是冯友兰撰写的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碑文:“痛南渡,辞官阙。驻衡湘,又离别。更长征,经峣嵲。望中原,遍洒血……”
        十多年后的一个冬天,联大学子李政道与杨振宁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,他们的恩师吴大猷几乎同时收到两个人寄来的信。
        杨振宁在信中写:“振宁后来的大部分研究成果,包括对‘宇称原理’的研究,都直接来源于大猷师在十五年前的教诲。今日或许是最好的答谢时刻。”
        1971年,杨振宁回到中国,与老同学邓稼先见面。杨振宁问他:“你在什么地方工作?”邓稼先不敢透露两弹研制工作的细节,只回答“外地”。
        杨振宁听出来了邓稼先在做什么事情,上飞机之前,他又问:“中国造原子弹,有没有外国人帮忙?”
        邓稼先很为难,不想骗朋友,但又不能随便说。于是邓稼先向周恩来总理请示,周总理回复道:“你如实地告诉他,原子弹事业,没有一个外国人参与,全部是由我们中国人自主完成的。”
        又过三十年,有摄制组想为西南联大拍摄纪录片,回到了杨振宁念书时曾借住的昆明房屋。
        摄制组的人对房主老太太说:“您知不知道?原来住在这里的杨振宁得了诺贝尔奖,成了世界大名人了!”老太太淡然地回答:“是不是名人,我们不知道,那么他是给中国人做事了?”
        或许对于帮助西南联大建设的昆明人民们来说,这是他们唯一的期待。(据《世纪人物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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